云居高冈

云岗原名唐云岗，铜川籍渭南人，他的老家蒲城县和他用作书名的“罕井”这个地名，我都很熟悉。也许是出于“近处无景物”心态，对他的作品我是在半推半就中开始阅读的。推的原因自然不用再说了，而“就”则是出于“友谊”和“好奇”了，如此熟稔地方，看他究竟能写出什么新意来？没想到一读还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读完了《罕井》，我又乘兴阅读了他的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散文集《苜蓿》。可以说，这样的阅读，实际上就是一个追寻谜底的过程———身居城市，而又在那个城市里小有成就的云岗，究竟是怎样写自己的故乡的？又是出于何种心态，以怎样的姿态完成这些写作的？若果我认为他的作品好，那么他的成功对于一个想要从事写作的人来说，能有什么样启示呢？

读完小说集《罕井》，带着这些问题，我们进行了如下谈话：

问：你的作品好像都是写罕井那块的？

答：应该是大孔一带，也是罕井一带。当然，这只是一个地理问题。

问：你为什么不写蒲城（罕井）以外的东西？这背后有什么原因？我在罕井实习过8个月，对那儿稍微知道点。

答：也有，不多。原因我是那里人。正如陈忠实写白鹿原，贾平凹写商州，路遥写陕北。有些事情不能深究，也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在故乡不到二十年，可以说一日长于百年，文化的侵润和生活的压迫永远记忆犹新。

问：你是否认为写作中有个作者姿态问题？你是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上看待和写作这些故乡的人和事物的？在场者？回顾俯视者？还是其中一员？

答：你说的三种情况应该都有，其实咱们的情况都差不多，最近很困惑，一直没有动笔。

问：那你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持有怎样姿态？为什么困惑？我怎么觉得你的困惑和我问的问题是一个问题？说说你的思考

答：跟着感觉走。有各方面的因素。

……

很显然，这样的答案是不能满足我的要求的，他似乎回答了“写什么”、“为什么”及初步的“怎么写”的问题，但是对城市的唐云岗为什么写出那么“农村”的小说或文字，却语焉不详，所以我又开始了自己的追寻，我的心也由初读《罕井》时的愣怔———他怎么能写这么好，这么真，还这么生动，到读《城市在远方》时的诧异和对自己硬要从平实中寻找问题的多事和少见多怪的愧疚，———他在《城市在远方》这部长篇的首页，已经借果戈里的话———“坦率地说出一切，所有我最近的著作都是我的心史。”———说出了我要寻找的东西，他已经说得这样明确，难道还需要我再去寻觅吗？随着阅读的继续和深入，我的心又变的兴致勃勃、深以为然了。是的，一个作家只要坦率的说出了他知道的和他想要说出的一切，那么我们想知道的一切东西，包括作品的蕴涵、作者的写作姿态，作品和作家的重量、厚度，甚至社会、历史、现实，又有哪一样不在其中呢？

云岗出生在渭北高原农村，那里山川塬交错，沟壑纵横，用作家自己的话说，就是“瑶山以北是山区和残塬”……他在那里的乡镇中学上学，上大学时又在后来叫做农科城的杨凌，毕业后又长期工作于煤城铜川，似乎一直未能脱离田野和山（高）地。而他的创作好像也很少离开这片田地以及它的生活。这样，我的这篇文章以《云在高岗》命名就似显得很贴切了。云在高岗，既有高度，又有亲近和切近，既有向下俯视的优越、真切、也有回顾时的依依然，当然更有云对于山的亲切拥抱和变成雨滴、水之后的深情回馈。

纵览云岗的创作，有四个特点是非常明显的：

一、在对人性的深刻书写中再现渭北农村生活图景或（那个时代的）历史。

云岗的小说以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九十年代的渭北农村为创作背景，是对那些曾经鲜活而今已渐行渐远的渭北农村生活图景或历史的艺术再现。比如短篇小说《罕井》，在对人性、生活真实的刻画中，表现了罕井公社缺水的窘迫和当地人对缺水的种种应对与这种境况下的生活；中篇小说《饲养室》围绕着饲养室的成立与解散，对农村合作化进程和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后那一段段历史的生动回顾，让我们纠缠在人性的善恶美丑中；短篇小说《八爷的爱情》，八爷的粗暴和爱情，八婆的逆来顺受和善良，在人之生存的艰难中，表达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苦涩，使之几乎成为渭北农村老辈人爱情、生活的原生态记录；而《赵主任》中，通过对一个个小题材大意义大时代书写，表达了作家对那一个时代人、生活的反思，记录了那个年代的社会历史、人物生态。

二、再现沉重、逼真的个人或集体记忆。

云岗的小说、散文，即使是他的所见所闻或个人史，也是那个时代从农村出来或一直生长、生活在那里的一代或多代人的个人或集体记忆。比如，中短篇小说集《罕井》中：饲养室里、拾麦队里、打麦场上、苹果园里上演的种种悲喜剧，小孩子们在其中的快乐嬉戏和不快乐的争斗；农业合作化时，随着生产队的成立，各式各樣牲口、人物聚合在一起时的令人新奇和亢奋的一个个故事，甚至围绕着牲口配种而展现出来的种种或美或丑的人性和画面；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后，随着饲养室的解散，各式牲口的相继死亡、消失，集体分肉吃肉抢肉，以及夹杂于期间的偷包谷、攫苜蓿等等，人们之间的各种或恶意或善意的相互埋汰、戕害、捉弄和关爱，……这些，恐怕是那个年代所有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乡村的集体记忆；而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则以主人公龙民为线索，对渭北农村一代代人的命运和一个农村人一生的所能历经的过程，以及以龙民为代表的这个农村青年群体的奋斗成长史进行了多头和相对全面的书写，其中的典型题材：如，孩子眼中和亲历的渭北农村娃娃亲，农村青少年的刻苦求学、追求上进、历尽千难万险逃离困境和悲剧命运的经历，他们的父辈、兄弟姐妹朋友同学的命运，通过作者的逼真描绘让人唏嘘。这里娃娃亲虽然不是《城市在远方》的主要表现内容，且作者另有中篇小说《永远的家事》）以此为题材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在本篇中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这一切，既是对那个年代渭北农村生态、生活的反映，也是对他们精神、生活、成长命运的历史祭奠。

三、接地气的透视与写作方式。

一切优秀作品都是乡土的，因此也都是接地气的。云岗生在农村、底层，长于底层，又经过多年的外出及“城市”生活历练与打磨，他熟悉底层、农村就犹如熟悉自己曾经常常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被贫穷饥饿打倒与撕毁的尊严一样，因而他的文字、表达是实在的，是结实的，甚至经常不合时宜地土得掉渣渣。读他的小说，我经常会疑惑：他究竟是谁？生活在哪儿？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文化工作着？为什么他写的作品逼真得就像老农在说话？转念我又在想，真正的老农是这样说话吗？也许真是如人们所说，正是因为身体的，地理的，曾经的疏离，所以心才会切得更近。在他的作品里，谷子、糜子、骡子、马、犍牛、驴，杀猪老刘头、水窖里捞桶的老井、务弄苹果园的换换、爱上女知青的叔父、八爷、八婆、拾麦的娃娃队伍、班主任，麦场上打架的乡亲以及《城市在远方》中的龙民、大平、龙大农、月莲、兰芬、季小芹、惜惜……一桩桩一件件，真实可信、生动鲜活。而这种接地气的写作，表达，无非是来源于他的亲见亲历，来源于他投向这片天地的深刻的透视的眼神。是的，“坦率地说出一切，所有我最近的著作都是我的心史”，都是这片乡土的历史。

四、一颗永不泯灭的纯情少年心。

如果说，以《城市在远方》《家里来了个女知青》等小说群反映和折射的是一位农民儿子，一个纯情少年的成长史、个人奋斗史和追求爱情、寻找归宿的感情史，那么，《十一朵红玫瑰》则是这个已成中年的农民儿子，这个从不曾真正长大过的乡村青年的那个似乎从来未曾真正圆过的纯真的爱情梦幻的延续和尴尬。通读云岗的系列作品，具体的篇什、人物的姓名也许已经忘记，但即便是粗心的阅读者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深藏其中的情感主线：那就是作者或抒情主人公从小到大，从孩童时候起就对异性、“爱情”、友情、生活的美好憧憬与渴求，童年的，青年的主人公在其中憧憬、受挫、再憧憬、再受挫……经过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社会实践（实习），到工作，重重叠加，层层深化，层层“升华”，最后不得不在一个相貌普通、脾气颇有些乖张，但与他同样有着大学学历和商品粮户口的女同学季小芹（《城市在远方》）身上落到了实处，并渐趋高潮。后来，在季小芹处最终也身心受挫、变成路人的主人公，在种种打击下终于把择偶条件和对生活的要求变成了似乎与现实相适应的随遇而安，以至于在认识了胡煜（后为《城市在远方》中龙民之妻）后，虽明知胡煜除了长得漂亮这一优点之外，她和她家人还有他不能容忍的市民的狭隘、傲慢和骄横他还是接受了。然而，岁月改变的是年龄、沧海桑田，不变的，是依然脆弱、敏感的“少年”心绪。这一心绪，这一憧憬一直延续到了婚后、中年，生活之中。《十一朵玫瑰》就是它的余绪和“最后”一个载体。可是，少年的纯情、憧憬、理想、情窦初开、执着是希望和幸運，而对于坚硬的现实，一棵秋冬里还在生长的苞芽，则很难说就是幸运了，尤其是当他将之投射、扩延于爱情之外，生活之上，现实之上时。也许正像书中（《城市在远方》下P485）主人公龙民所言，追求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处处碰壁，终于在季小芹这里得到了回应，你不去珍惜，反而打起了退堂鼓，真是忘恩负义！季小芹纵然有千错万错但她毕竟给了你初吻，给了你一个活生生、滚烫的女人身体……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中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是各种力量之间的折中与平衡，是理想和现实的相互妥协与和解，这就导致了好多人终生都在寻找爱情和生活的路上，一双纯真的眼睛一直在心里大睁着、期待着……读之，闻之，总令人唏嘘、敬佩、感叹！

读完《罕井》，也就是有着上面所引述的对话的那次交流后，云岗对我说，有时间看看《城市在远方》，里面应该有你的影子。其实，有一点他没说对：孤独的人是没有影子的，他（她）前路茫茫，身影早已模糊在众象众生之中了。他（她）身后已走过的路，所有的历史，也都被有意无意地抹杀或模糊在早已逝去的风中了。而云岗是幸运的，他通过他的审视，他的作品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记忆、乡愁和难忘的乡村，自己的感喟。“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住记忆和足迹”。我私下里一直认为，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民族，写作、艺术的意义就是为了记录记忆和留下我们的足迹，个人化的或集体化的。

责任编辑：李长庚

作者简介：传凌云，女，七零后，渭南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紫色苍茫》，散文集《迟到的阅读》等。